本篇选自《项羽本纪》。按《史记》体例，本纪载朝代与帝王，项羽未成帝业，名止霸王，司马迁为之作本纪，是一篇破例的本纪，表现了司马迁卓越的历史观。究其旨趣，要点有三。一曰纪实。项羽灭秦，分封十八王，“政由羽出”，故定名本纪以纪实，用以表彰项羽的灭秦之功。二曰通变。秦楚之际，变化剧烈，项羽是一中心人物。为项羽作本纪，编列在秦始皇、汉高祖之间，既符合“通古今之变”的历史序列，又是“见盛观衰”的一个关节点。因项羽是秦始皇者流，以惨酷并天下，以强力霸诸侯，故人心不附而骤兴骤亡。三代以德治天下，传世久远。汉行功德，卒并天下。始皇、项、刘三人本纪蝉联并编，上承三代，下启刘汉，构成强烈的对照和转折，用以说明残暴政治是不能持久的。三曰刘项对比。楚汉相争大事，项刘两纪，详此略彼，互见互补。项刘两人品格、功业、成败、兴衰，因蝉联并编而成强烈对比是十分鲜明的。

《项羽本纪》记载项羽从公元前209年起兵于吴反秦起，中经楚汉相争，到公元前202年自刎乌江止，前后八年的事迹，详述了项羽与刘邦争天下的全过程。可以说写了一代霸王的骤兴骤灭。项羽演出了中国历史上的一场狂飙，因此司马迁所刻画的项羽形象也是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。《项羽本纪》重点写了巨鹿之战、鸿门宴、垓下突围三件大事。本篇节选的是项羽垓下突围一事，又称垓下之战，写英雄的败亡和末路。

汉兵盛食多，项王兵疲食绝。汉遣陆贾说项王，请太公，项王勿听。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，项王乃与汉约：中分天下，割鸿沟以西者为汉，鸿沟而东者为楚。项王许之，即归汉王父母妻子，军皆呼万岁。

汉欲西归，张良、陈平说曰：“汉有天下太半，而诸侯皆附之。楚兵疲食尽，此天亡楚之时也，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。今释勿击，此所谓‘养虎自遗患’也。”汉王听之。汉五年，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，止军，与淮阴侯韩信、建成侯彭越，期会而击楚军。至固陵，而信、越之兵不会。楚击汉军，大破之，汉王复入壁，深堑而自守，谓张子房曰：“诸侯不从约，为之奈何？”对曰：“楚兵且破，信、越未有分地，其不至固宜。君王能与共分天下，今可立致也。即不能，事未可知也。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，尽与韩信；睢阳以北至谷城，以与彭越。使各自为战，则楚易败也。”汉王曰：“善。”于是乃发使者告韩信、彭越曰：“并力击楚，楚破，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，睢阳以北至谷城与彭相国(10)。”使者至，韩信、彭越皆报曰：“请今进兵。”韩信乃从齐往，刘贾军从寿春并行(11)，城父，至垓下(12)。大司马周殷叛楚，以舒六(13)，举九江兵，随刘贾、彭越，皆会垓下，诣项王(14)。

项王军壁垓下，兵少食尽，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。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(15)，项王乃大惊曰：“汉皆已得楚乎？是何楚人之多也？”项王则夜起，饮帐中。有美人名虞，常幸从；骏马名骓(16)，常骑之。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，自为诗曰：“力拔山兮气盖世，时不利兮骓不逝(17)。骓不逝兮可奈何，虞兮虞兮奈若何！”歌数阕(18)，美人和之，项王泣数行下，左右皆泣，莫能仰视。

于是项王乃上马骑，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(19)，直夜溃围南出(20)，驰走。平明，汉军乃觉之，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。项王渡淮，骑能属者百余人耳(21)。项王至阴陵(22)，迷失道，问一田父(23)，田父绐曰(24)：“左(25)。”左，乃陷大泽中。以故汉追及之。项王乃复引兵而东，至东城(26)，乃有二十八骑。汉骑追者数千人。项王自度不得脱(27)，谓其骑曰：“吾起兵至今八岁矣，身七十余战，所当者被，所击者服，未尝败北，遂霸有天下。然今卒困于此(28)，此天之亡我，非战之罪也。今日固决死，愿为诸君快战(29)，必三胜之(30)，为诸君溃围、斩将、刈旗(31)，令诸君知天亡我，非战之罪也。”乃分其骑以为四队，四向。汉军围之数重，项王谓其骑曰：“吾为公取彼一将。”令四面骑驰下(32)，期山东为三处(33)。于是项王大呼驰下，汉军皆披靡(34)，遂斩汉一将。是时，赤泉侯为骑将(35)，追项王，项瞋目而叱之，赤泉侯人马俱惊，辟易数里(36)。与其骑会为三处。汉军不知项王所在，乃分军为三，复围之。项王乃驰，复斩汉一都尉，杀数十百人。复聚其骑，亡其两骑耳。乃谓其骑曰：“何如？”骑皆伏曰(37)：“如大王言！”

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(38)。乌江亭长船待(39)，谓项王曰：“江东虽小，地方千里，众数十万人，亦足王也。愿大王急渡。今独臣有船，汉军至，无以渡。”项王笑曰：“天之亡我，我何渡为！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，今无一人还，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(40)，我何面目见之？纵彼不言，籍独不愧于心乎？”乃谓亭长曰：“吾知公长者，吾骑此马五岁，所当无敌，尝一日行千里，不忍杀之，以赐公。”乃令骑皆下马步行，持短兵接战(41)。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。项王身亦被十余创。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：“若非吾故人乎？”马童面之(42)，指王翳曰：“此项王也。”项王乃曰：“吾闻汉购我头千金(43)，邑万户(44)，吾为若德(45)。”乃自刎而死。王翳取其头，余骑相蹂践争项王，相杀者数十人。最其后，郎中骑杨喜、骑司马吕马童、郎中吕胜、杨武，各得其一体。五人共会其体，皆是(46)。故分其地为五(47)：封吕马童为中水侯，封王翳为杜衍侯，封杨喜为赤泉侯，封杨武为吴防侯，封吕胜为涅阳侯。

项王已死，楚地皆降汉，独鲁不下，汉乃引天下兵欲之，为其守礼义，为主死节，乃持项王头视鲁(48)，鲁父兄乃降。始(49)，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，及其死，鲁最后下，故以鲁公礼葬项王谷城。汉王为发哀，泣之而去。

汉五年：公元前202年。

阳夏：秦县名，县治即今河南省太康县。

止军：屯驻下来。

固陵：秦县名，县治在今河南省太康县南。

信越之兵不会：汉三年十月韩信破齐，项羽已居劣势，而刘邦相持广武经年不决者，因韩信、彭越观望故也。

未有分地：没有明确划界。

立致：立即召来。